中產先鋒

中產的家，特點是地方太細、雜物太多。一天閒來清理過期的雜誌期刊，赫然發現一本薄薄的、隨98年《號外》附送的小書，頓時令思想時光倒流，返回二十年前。

　　有這魔力的小書，封面標題是〈記丘世文〉。

　　丘世文去世七年，仍然是我的偶像。同樣是愛書之人，同樣在專欄寫字，但任何一樣，他都是冠絕同儕。丘世文博覽群書是人所共知，過世後過萬的藏書捐給大學圖書館；我的藏書大概只可以拿到牛棚寄賣，幫補一下棺材本。

　　假如要數中產的起源，丘世文可算是香港第一代的中產，但那時仍未叫中產，而是叫「優皮士」（Yuppies）。當年還在求學的我，為了解何謂Yuppies，特地到辰衝買本薄薄的《Yuppie's Handbook》研究研究，十分年少有為。那時我的目標是向Yuppies進發。

　　丘世文七十年代初港大畢業，是精英中的精英。1976年與陳冠中、鄧小宇等創辦《號外》，一班讀番書的文藝青年，就是靠這本愈做愈大本的雜誌凝聚起來。成長於八十年代的我，是啟蒙於《號外》，開始到普慶戲院看早場，到精美唱片找外國樂隊的黑膠，到辰衝買那些看不明白的英文書。這班有學識、富思想、會寫字兼略有影響力的Yuppies，換了今天，正是政府政黨天天嚷要籠絡的中產精英。亦即是說，當年的丘世文，正好是香港的中產先鋒。

　　雖則丘世文是中產先鋒，但與現代中產截然不同。當時他們眼前只有一片光明，腦袋還可以文藝一番。如今的中產，生活太沉重了，無法文藝起來，又或者文藝已變成西九龍的豪宅項目，加添了地積比率，減少了應有的浪漫情懷。

　　當年丘世文扮顧西蒙寫周日床上，鄧小宇扮錢瑪莉寫辦公室情史。現代中產寫07/08普選、寫政黨青黃不接、寫政府管治危機、寫特首二五之爭，一片未老先衰的憂國憂民，欠缺三十而立應有的意氣風發。如果Yuppies擁有的是年輕專業氣吞牛斗的壯志豪情，現代中產擁有的只是垂頭喪氣有心無力的挫敗感。宣洩於文字之上，令文章總是欠缺了中產先鋒那份風流文采。

　　香港人靈活多變，中產經過讀書考試 一身歷練，應付環境條件轉變自然綽綽有餘。政治參與就算被迫成為生活一部分，亦可以保持一份豁達心境，嬉笑怒罵永遠比咬牙切齒高明。所以丘世文寫有「尤明 實錄」，充滿看透世情的慧黠；所以「開咪封咪」令人笑得人仰馬翻之餘，又令人記得自己選區有哪幾位候選議員；所以林海鋒的「在晴朗的一天出發」，比施南生 的好聽。

　　我羨慕丘世文當年一時俊彥的人強馬壯，重溫〈記丘世文〉內各人撰寫的紀念文章，令人動容之餘，同時回想到八十年代中產先鋒是如何生活。當發覺今天的我，年紀正如那年代丘世文盛年之時，感覺是恍如隔世。二十年前向Yuppies進發的目標，物質上是達到了，但已沒有丘世文年代那種神韻。八十年代的香港，不單是中產起源，更加是冰封了的美好回憶。

　　一輩人一輩事，中產生活亦如是。